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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清晨,德寿老汉早早起床,到茅厕撒了一泡尿,打寒噤的当儿朝东边山尖瞭了一眼:那块天空还只是像剃须刀刮过后生的头皮—泛着青白的光。不迟,能赶得上。这样想着就回厨房端了半锅料拐向牛棚。牛棚光线晦暗,但仍能看到花头在木桩上蹭痒痒,犄角一闪一闪地亮。花头是牛的名,它的头一处白一处黄,像两种洇开了的颜色,从它生下来德寿就这么叫。
花头—他低沉地叫了一声。听到他的叫,花头停了蹭,头离开木桩,伸出石槽外,圆圆的眼睛瞅着他。他把料倒进石槽后也痴痴地瞅花头。
料是好料,谷糠拌黄豆。花头把头缩回石槽,用鼻嗅嗅就大口嚼起来,耳朵来回拍打;它一高兴,就这样。想到花头今天要卖掉,德寿心里像坠了个秤砣:花头呀花头,不是我狠心卖你,是实实逼得没办法呀。但有移挪我咋舍得卖了你……
德寿卖牛是为凑学费,小儿子今年考上了县中学,这可是全县唯一的高中,每年的大学生都是从那里考走的,多少人都盼望着自己的孩子能够考进去。儿子考上引来村里人羡慕的眼光。要在别人家这该是多好的事,可德寿却是挠心得厉害。因为他缺钱。后天报到,钱没凑齐,只得卖牛。他一个庄稼人已供了两个大学生!大儿子考上了铁道学院,那时学费还不贵,德寿拿不出,好在是头一个,向亲戚邻居借也好张嘴,德寿把花头的母亲卖掉才糊弄下来。两年后女儿也考上了大学?学杂费比大儿子贵出一倍多,德寿着了紧又把另一头犍子(花头的哥哥)卖掉,好容易熬得大儿子毕业挣钱还不到半年,气还没缓过来,小儿子今年又考上县高中!大儿子挣的钱,刚还了贷款,女儿的学费刚凑齐,今年又是小儿子上高中。这钱可是实见实的货!他咋能再张嘴借?除了卖牛,再没有别的法了呀!
吃过早饭,德寿开始解缰绳。吃饱喝足的花头扬嘴拱着主人的手。德寿心就堵得慌。他作物了大半辈子牛。村子还是被称为大队的年代他就是集体的饲养员。经他的手喂过的牛数不清。可像花头这么有灵性的牛德寿也少见。从小看大,三岁看老,牛也一样。记得那是花头生下来还不到半年时,跟着母牛到田里去拉玉茭。那天,地远活又紧,最后一趟到地里天已大黑。德寿把车停到坡根,自己到坡上的田里用麻袋装玉米往车上扛。正装着半截,觉得后腿被啥拱着,一看是花头。去!他拨开它继续装,花头却咬住他的裤腿往后扯,继而箭一般冲下坡。德寿赶紧跟了去。借着星光在坡下他看到一只狼正躬腰盯着母牛。母牛低了头,用驾着的车与狼对峙着。德寿大喝一声:从车上抽出鞭子狠劲地一甩,“叭叭”的鞭响惊得狼飞蹿而去。德寿回过身一看,母牛后腿被狼咬开一个口!多亏了小花头报信,要是等他装完玉米再下来母牛不定被咬成啥样子呢!自此,德寿越发喜欢花头,花头的灵性也日见显示出来。
那年,卖了母牛,花头回到牛棚看不到它母亲,在院里乱转,跑到德寿和老伴跟前用嘴拱,蹭一下,叫一声。德寿心里扯得生疼:它是在找娘呀!德寿老伴端来草料倒进石槽,花头理也不理,闻也不闻。两人急得没了主意。天快黑,老伴拿了草料袋去苫那槽里的料,不想花头呼啦一下子蹿过来拱着草料袋,亲得不行,不一阵就开始吃料了。他俩猛然省悟,那草料袋是母牛常用的,但凡中午干活不回家就用它盛草料,花头看惯了,与母牛联系起来!
花头长大了,要合套调牛,这可是牛们要过的难关。牛灵不灵好使不好使,一调,全能看出来。新牛要和老犍合套拉犁,在调牛期间要让新牛强化记住各种吆喝令。主人鞭要抽得凶,犍牛要以老代新,犄角也朝新牛抵得猛。花头只调了半日就赶回了家。调牛老汉对德寿说,老伙计你喂牛喂出精来了,这牛只差和人说话了,不到半日记住了吆喝令不用说,犁地拐里弯、外弯、回头,两回过来再不用你张嘴。我看是补报你喂牛的功劳哩!德寿心里甜甜的。也不知道是牛向其主还是牛通人性,花头要被生人借去干活,德寿和老伴不在是赶不走的。要赶,须得拿了那个草料袋引。花头就有这记性!德寿带花头干活不用赶,不用牵,只须在头里走,花头会跟着他;干了活御了套,牛能自己走回家,花头记住了德寿一家三口。一次小儿子到邻村借复习资料,天黑路远,德寿就让花头和儿子相跟,它都尽职尽责……
德寿把缰绳系到花头犄角上,拍拍它的脖子:出来哇,今日个咱进城逛逛,开开眼,见识见识。
花头自然听不懂。不过,它还是看出了主人与往日不同的打扮:换了新衣服,肩上没扛犁,手里没拿绳套,而换了两样东西:一个黑提包,还有那个草料袋。德寿老伴跟过来,用手在花头的背上摩挲着,忽然想起了什么,说你略等等,她返回屋,再出来衣襟里兜了五六穗嫩玉重庆白癜风医院米塞进了德寿的草料袋,用手背抹着眼角。德寿说:你看你没架势,把我的心也搅和的,真是的!这是去卖牛,又不是卖咱娃……他又拍了一下花头的屁股:哈!花头听到吆喝声走出石街门,扳头看一眼老伴和牛棚哞地叫了一声上了路,像是知道了自己不再回这个家而告别的一样。倚在院墙边的德寿老伴就又扯了衣襟去擦眼,一直望着,直到拐了弯。德寿心里的不好受就涌上来,又使劲压下去:这才是,这才是!我咋地也这样没架势?他扭头朝东边山尖又瞭了一眼,很快超到牛的前头。去城里花头是头一回,他得去领路。
二
德寿到牛市早,他把花头拴到了靠牲口市场出口的木桩上。来迟了木桩被占满,就得挤到边上。和商店买东西一样,位置好坏就是不一样。德寿拴好花头,把草料袋放在牛前头,然后坐到不远处榆树荫凉下的石头上,瞅着过往买牲口的人们。
太阳被淡淡的云彩遮掩,像掉在浊水里的镜子,燥热燥热的空气里混和着人的汗味和牲畜的粪便味。人流越来越稠密,空着木桩陆续拴上了各样的牲畜:牛、驴、骡等。牛占多数。花头开始不适应,愣愣的两眼左右乱看,不多久便漠然而安祥地扬脖倒起了角(反刍)。来这儿的人,大都是庄稼人,他们背了手,肩上搭着褂子像浏览物色商店的“商品”一样:比较着、权衡、选择着;三五个一伙议论着。这只是表面的情景。其实买卖牲口的行情,还受特殊职业人控制。要懂行,看口齿论价格。这种职业从古至今统称:“牙行”,他们合伙行动,头目均为行家。由于工商局等管理部门的干涉,他们的行动很隐蔽,混迹在人群中很难辨认。前来买卖牲口的一旦被盯上很难逃脱。他们猎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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