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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入腊月,家家户户开始置办新衣和年货,村里杀猪宰鸡的、淘粮磨面的、下粉条磨豆腐的,还有参加社戏班的等等,人人热热闹闹,忙得不可开交。孩子们也忙,天天念叨着从大人那儿学来的几句儿歌:“二十三儿祭灶官儿(过小年,送神上天),二十四扫房子儿,二十五儿磨豆腐,二十六儿杀年猪,二十七儿砍柏枝儿(也有唱“杀年鸡儿”的),二十八贴噶噶(对联等),二十九蒸馍篓,大年三十儿包扁食儿(饺子),大年初一儿撅屁股作揖儿(祭祖拜神)。”这时节,越近春节,家庭就越和睦,邻里就越亲近,孩子们则越加活泼、乖巧和漂亮,爷爷奶奶显得更稳健、睿智和慈祥,父母辈们也特别慷慨、大度、殷勤和孝顺,几千年的传统美德,只有这时节才可得以充分显现。
眨眼就是农历二十九,虽然下了点雪,可并不算太寒冷。左邻居的林旦儿哥今日结婚,高音喇叭一大早就在房脊上响起了摇滚乐。喜上加喜,处处洋溢着欢庆的气息。午时,一听到汽车嘀嘀鸣,唢呐哒哒叫,鞭炮啪啪响,我的心也狂喜得就要跳出来。那喜悦气氛也把村前村后每个人的笑纹都拉得长长的,甚至那高傲的太阳也挣脱了朝霞的纠缠,不时地挤出云缝,露出笑脸,也来享受一份人间的天伦之乐。
晚上放映日本故事片《生死恋》,那热恋的纯情催人泪下,那情节的曲折动人肺腹。那晚,我就站在右邻居林海爷的房檐下,半生穷困潦倒的林海爷,到老还是赶上了好日子,用他自己的话说:“前半生是地狱,后半生是天堂。”听说他曾结过三次婚:结发妻难产遇难,后续的留下个儿子后病逝,三十岁那年又讨了个神经痴媳妇,但后来恐孩子受伤害把傻媳妇也打发走了。然而,就在孩子刚十六岁那年,又被抓壮丁抓走了,以后就再无音信。为生计他下煤窑,当挑夫,扛长工,孤苦煎熬,直到解放时分得了祖传的三间房和几亩地,才过上了一个普通人的日子。尽管后来的共产风把他辛苦经营的家产扫了个净光,但他不懊丧,他有房和地。不过现在地也姓公了,房也塌了两间,所剩的一间也岌岌可危。他向来不咀丧,还是喜气洋洋,逢人就夸八路军好,夸英明。他还当过几年队长,曾带领群众改河道、造良田、闸水库、拓荒山、建桥修路和修建学校等,由于他和村民的努力,摘掉了叫了几十年的“光棍村”帽子,变救助村成为乡镇闻名的丰产村。他是村中为数不多的一个老员,至今年近八旬的他,还改不了那关心集体和大伙的习惯。近年,他特别关注村里通街道和架电线,集资办学他拿出了卖牛的五百元钱,甚至村上的盖房和红白事都少不了他那关照的身影。生产责任制后,在干部群众的鼓动下,他住进了养老院,可劳动了一辈子的他,哪里会闲得住昆明治疗白癜风最好的专科医院!这不,没过一个月他就又回家了。自己没承包地,就没明没夜地给侄子忙活。同辈们说他没福,他说:“福?啥叫福?缺吃了还是少穿了?只那八台轿抬着才算福?要是那,咱才不稀罕嘿!何况咱只讲老百姓的福。”
大年三十,天居然飘起了白皑皑的大雪,也许谁家没了白面包饺子不成?我不想再泡在书里,想到街上欣赏一下春联,回来后顺便去瞧瞧林海爷,我上大学那天,老人家和乡亲们还送我到村口。逛完街回来,只见林海爷家的门还锁着,听人说许是被他侄儿接去了,我真替他高兴。不过,我却极度寂寞和无聊,大事做不来,小事不想做,看书无兴趣,串门怕狗咬,也只好手抱火炉,泡在多是广告的彩色电视里。晌午时分,四婶慌慌张张走进我家,还没见着人就神秘地对着我家的窗户喊:“二嫂!知道不知道?您隔壁的海叔死了!”
“啊!多早晚?”妈吃惊地问。
“唉呀——您邻居还不知道,我咋会着?你们不知道,昨个响午,我路过他家门口,见门锁着,可里边有声音。我从门缝一看,海叔在把一茶缸蜀黍丝儿往猪槽儿里倒,还把一个馍扔给了小狗。要想会是狗啃不动,不吃。我说:‘海叔!你有福,连猪狗都享你的福!’你猜他咋说?人老了,猪狗还小,明儿不知谁会来可怜它们哩!你听听那丧气劲!我连问为啥把自己锁在家都没敢问,就离开了。唉!谁知……”
我跟妈来到林海爷家。院里倒也清洁井然:门前的方石条盖了层雪,砖垒的鸡窝还堵着,石圈里的猪还在棚下干草中睡懒觉,可爱的小狗跑来跑去不叫一声,即便独轮车、箩头及镢头锨之类,也摆放得很整齐。可一进屋,只见锅碗瓢勺胡乱堆放在一起,土炕也塌了个大角,被子露着棉花,且又硬又脏。火看来是早灭了,地上结了冰。这除了挡风和院里一样冷。妈什么也不说,只瞅着骨瘦嶙峋的林海爷抹泪。我说:“要是在养老院就好了!”妈瞪了我一眼,我悻悻而出。
除夕夜,街上的社戏,电视里的春节晚会都热闹非凡。那里张灯结彩,载歌载舞,花花绿绿,有流行色、流行装、流行乐、流行曲……那些时尚的人,时尚的理,酿造了时尚的气息……可我的林海爷却——要是鲁迅在世,是不是笔下还会有个祥林哥呢?按习俗,应是初二出殡,可人说他侄儿要在天明前把林海爷埋葬,不影响走亲串友,且不贴哀联,不要纸扎,不行丧礼,只一挂鞭送出门算了,这便是流行人要办的流行事,流行事所蕴含的流行理!
夜深了,只有猜拳声和孩子们的欢笑声在空中荡漾。节日的馨香无孔不入,人人难逃那愉悦的氛围。难怪人说程咬金坐了十八天皇帝就过了十八个节日,可我右邻的林海爷到底没跨过这年关,就连形体也过不得这佳节了。他不声不响地去了,人们不声不响地告别了他,他那人世的辛酸苦辣、喜笑怒骂……统统都埋在了深深的土层里。若干年后,那些只知奔食的人会把他忘个一干二净,世界也就永远地太平了。
林旦儿哥的新房里依然热闹,虽隔堵墙可我怎么也睡不着。声声的笑,阵阵的闹,甚至还有那时断时续的歌声。要是往日,我定要去凑个热闹,可这会儿我真恨不能再加一堵墙。
“去了也好,去了少受那份罪!”品着嫂婶们白天里的谈话,我不禁想起了今年麦忙假见到林海爷的情境。他一个人坐在墙角,一根黑木棍靠在一边,一件肥大的蓝布衣,前巾满是稀饭粒粑,黑褐色的脸上爬满了皱纹。最显眼的是那满头白发,但由于头上的腻物,似乎是黑土地上下了一层厚厚的雪。眼眶塌陷,眼球突出,只是时常紧闭着,但只要有人一经过面前,他那眼脸徐徐拉开,眼珠轱辘一转,嘴里总要吐出虚弱的一声:“上地去!”或说:“回来了”!过后,管人家理不理编辑评语本小说不属连载。生活不是一律地笑,其苦辣酸甜都融其中。一个未谙世的学生,会从生活得到一些真正的真善美。(作者自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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