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凄清一梦,蓦然惊觉,却早已是初春粲然,又是一年芳华如痴如醉。
长安独坐镜前,那镜却是一面棕漆回文雕花鸳鸯镜,好似讽刺,镜面模糊如蒙繁霜。忆昔曾经,她和煜凝携手相牵,默立镜前,你侬我侬。如今,却物是人非,那蒙霜的镜面好似再也照不出那张冷峻儒雅的脸。
不由得伸手触碰那模糊如霜镜面,一点一点挪移,自是恋恋不舍,终究手指微颤,好似被如霜镜面凝着的阴冷激的,颤颤巍巍,由不得自己。
百叶窗外凉风吹拂,长安鬓角的一缕青丝浮动,抚扫摩挲着她腮边的胭脂,温柔的好似煜凝的纤细手指。那些年,那些无忧的闪烁日子,他经常这么用纤细的手指摩挲着她腮边的胭脂。她早已习惯了那阵酥酥麻麻的摩挲。
缓缓闭眼,心中似有涟漪荡漾,一波一咕,抖动着,将那流年岁月的依稀往事簌簌的抖动的颤颤巍巍……那年,三月间,春桃红了,大学寂静的讲堂中,长安留着短发偏分头,穿一件蓝布盘扣褂,穿一条黑绸裙子,正四处找寻失落的写着新体诗的红笺,却和身穿中山装的煜凝撞了满怀……不是好似,而是肯定,从那以后,长安便和煜凝成就了一双恋人,逃不过风花雪月……那好似运命注定的三年,彼此都找寻到了此生此世,唯一的,刻骨的,知己……
“小姐,行李都收拾妥了,下楼吧!”
那风过处浑浑抖动的依稀往事瞬间散却了,长安蓦然睁眼,却望见了镜中的一条好似蚯蚓正缓缓爬动的东西,那条蚯蚓爬到了那只玲珑的下巴上,终究断了,散成一滴,一滴,又一滴的东西,却是断肠之水。
长安起身,痴痴怔怔,足音在空茫的红漆地板上回荡,终究来至门口,迎着那心痛不已的郭妈,呢喃道:“让我,再看一眼,这里本应是我的婚房。”说毕,缓缓转身,深深的望了那间偌大的卧房一眼,雕花木床,梳妆台,竹躺椅,文竹架,穿衣柜,墙角的钢琴,钢琴上的那瓶玉兰花,玉兰花旁那些散落的红笺……
……
“啊呀!”
煜凝从睡梦中惊醒,汗流满面,喘息片刻,终是缓过神来,却见自己正趴伏在办公桌上,守着满室的寂寥,好似那满室的寂寥悄然放大,化作幽灵,潜入了他方才迷离的梦中。半掩着的棕漆木窗发出些微呻吟,定是被那过路的料峭春风搅扰的不安。
正当煜凝摘下那副金丝边眼睛,用手指捏揉着鼻根处时,却惊闻窗外蓦然传来报童的一叠声喊:“看报看报,清帝退位!看报看报。”
“叮铃铃”
电话蓦然响起,煜凝随即接听电话,双手却微颤,手心里攥着一抔细密冷汗,颤声道:“刚刚听闻!辛亥革命成功!清帝退位!”说毕,泪花闪烁,泣不成声。放下电话,他疾步来至棕漆雕花木窗前,大开那扇半掩的窗户,深吸一口那凝着料峭春寒的空气,大笑几声,却好似泄闸洪水,收拾不住,愈发的狂笑了起来,惊得路人不由抬头仰望,嬉笑着,指指点点。
“卖报的!”煜凝大吼一声,摸出几张零钱,丢给一过路的衣衫褴褛的报童,“丢上来一张报纸!”
报童吸溜着鼻子,捡起钱币,将一份晨报裹着石子,一丢便丢到了窗前。煜凝一把接住,迫不及待的展开了那张散着油墨清香的晨报,目不转睛的盯着首页上醒目的几行大字,内心澎湃不已。
他再次抓起电话,对听筒中大喊道:“电报科吗?代我向天津租界公馆发报:革命胜利,煜凝不日便归来省亲!”放下电话,他神清气爽倚靠在木椅上,不由得拉开抽屉,从中取出一张微黄旧照,却是大学学堂中亭亭玉立,卖弄巧笑,儒雅翩翩的长安旧照。长安巧笑如醉,开在他似水流年的记忆深处,时而散出淡淡幽香,撩拨着那片宁谧的心湖之水。
他答应过,等到战事平稳,稍一得闲,便与长安大婚,以便慰藉苦恋三年之深情。这一年,追随先生革命,煜凝曾三过家门而不入,心怀赤诚,热血奔腾。如今革命成功,他便暂时有闲情逸致考虑儿女情长。
正当他百般感慨之时,却见秘书送来一封急电,上面写着:姑母在沈阳病危,随同公馆仆从速速赶往沈阳,一有消息,便及时联络。落款:长安。
煜凝惊得坐立不安,疾步来至窗前,遥望天际一抹如烟苍翠,断肠不已,片刻后,手中揉捏的电报纸已变得千疮百孔,却是被他纤细的手指一下一下戳破的!
与此同时,长安正随着公馆仆从们挤在熙攘不休的火车站里。前往沈阳的那趟火车迟迟未来,众人只好悉心等候。长安望着眼前来来往往的如织行人,好似在看一出荡气回肠的戏,有人上场,咿咿呀呀唱几句,舞弄几下水袖,紧跟着便又匆匆下场,“咿呀”一声,却又是新人登场……
过了晌午,前往沈阳的火车尚未抵达,在这民国乱世风云之中,哪里有准时的等待?就好比她和煜凝一推再推的婚事。眼前有旅人手提一只棕色皮箱匆匆而过。长安记起,煜凝的那只棕色皮箱里,有一件浅灰色的毛领大衣,双排扣。那十个扣子,却是她去年的初秋在孤灯下亲手钉上的,一针一线,都凝着她的千叮万嘱:定要小心,定要小心呀!
如今,辛在刘意家里亥革命已胜利,清帝已退位,她万没想到,她却要远离天津,前往沈阳,照料膝下无子嗣的却享受富贵奢华一生的姑母。如若不出所料,她姑母在天津租界里的那套公馆,便会作为她和煜凝结婚的嫁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这样疲倦的胡思乱想着,长安不进食大蒜羊肉等食物后口气难闻由倚靠在郭妈蓝底白花的包袱上,目光悠悠,憧憬着她和煜凝的婚事。她定要做三件紫金绸缎旗袍,买一双竹叶青玉镯,还要去烫个头……全都是小女人未嫁前的习惯想法。
一直等到傍晚,那辆前往沈阳的火车才缓缓的停靠在站台边。春寒袭人,哈出的雾气朦胧了眼前如逝如流的幢幢人影,耳际蓦然传来一声凄厉鸣叫,却是火车的呜咽,令人心头不由一颤,怅然若失。
长安随着公馆众人来至车门口,正待上车,却不由蓦然回首,只一眼,便望见了一个似曾相识,戴着金丝边眼镜,缓步走近的高大身影,正提着一只棕色的手提箱,含笑遥望着她的如醉笑靥。
长安大喊一声:“煜凝”,随即便欲要冲过去,却被郭妈一把拉住,蓦然惊醒,却是幻觉。
“小姐,你瞧见了什么?走吧。”
长安不由得深吸一口冷气,又迅疾吐了出来,却再次模糊了双眼,不知是那雾气催的,还是怎么了,她的眼眶一阵潮湿,还痒痒的难受,好似沾着一只只爬动的蝼蚁。
火车又是一阵呜咽,凄凉断肠……
撩拨开那氤氲雾气,双手一阵湿凉,寒彻入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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