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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后驾车经过一个路口时停下来等红灯,路边一个男人,紧紧钩去了我的心。
这个男人三十五六岁的样子,蹲在地上,把头深深埋到膝盖里,两只胳膊抱着头,只露出一头蓬松的颓废的头发。他身后是一排卖服装的地摊,身旁是一个城市里最常见的那种垃圾桶,而他脚边是一堆揉成团的擦过的卫生纸。他喝醉了吗?吐了吗?还是哭了,哭得脸也扬不起来,哭得全世界都不再存在,连自己的存在也忘了?四周行人如织,马路上各种汽车或呼啸,或低沉,在他面前一辆接一辆好似永远也不会结束地压过。而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蹲着埋着头,他尘色的外套在这个浮躁的世界里,完全沉没了进去。他与四周是一体的,又是格格不入的。
我看得入迷了,太想知道他背后的故事。但是红灯时间不长,于是我便一边关注他,一边留意红绿灯的变化。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他一动不动,就好像另一具垃圾桶,似乎年年岁岁地就一直是蹲在那里的。忽然,他抬起了头!我惊喜的同时,赶紧瞟了一眼红绿灯,发现灯还没变,又立即转过头去看这个男人。
男人抬起了他平庸而黄黑的脸,一张因长年辛劳而颜色变深的有沟壑的脸。他睁开眼睛。他的眼睛瞪得又大又红,里面写了太复杂的过往治疗皮肤白癜风专家。而后他拿起手机,蹲在地上把手机打开看了又看,眼神里有恨,有不舍,有无奈……
突然后面传来刺耳的鸣笛声——后车在提醒我变绿灯了。我赶忙放下手刹准备继续往前行驶,眼睛,却控制不住地往回望了好几眼。
究竟在他身上发生了怎样的坏故事呢?也许他是一个父亲,住在一个老巷子里,每天早上送完孩子上学后就骑摩托出租车四处揽客,他不停地骑,不停地骑,每当经过一个行人就轻轻按下喇叭,以一声简短的“嘀”来询问别人坐不坐车。他整天在外面转,有时是送乘客,有时是送完乘客放空回来,有时他内急,只好绕到那条乘客并不多的路上去,因为那里有个公共厕所,有时他没命地开,因为交警在后。他不停地骑,不停地骑,中午也不回家吃饭,就在外面买两个包子凑合,因为孩子要学奥数,要学舞蹈,妻子总在抱怨:如今蔬菜像肉一样贵;谁谁家买了轿车;下个月父亲大寿要送好几千的大礼;孩子学校又要收记不住名字的费用……他只有不停地骑,不停地骑,直到夜幕降临在这个巨大的城市,将一切尘土堙没在暗蓝的夜色里,他才疲惫地踏进家门。因为长时间暴露在城市的尘土里,在风里,他的皮肤又黄又黑又干涸,由于整天地趴在摩托车上,他的脊背酸痛得晚上睡觉怎样都找不到舒服的睡姿。他每天就这样疲惫地睡下,又疲惫地出门,每日的生活平淡而相似,但他却也甘于这样,因为夜深人静后,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时,能听到老婆孩子均匀安详的呼吸声。
可是,也许正当他拼命努力为家人开摩的挣钱时,他的摩的被交警依法扣押没收,断了他唯一这条支撑家用的路,他甚至连赎回摩托车的几千块钱都拿不出。摸摸口袋里今天赚的几十块钱,他竟舍不得坐个公交车。他一路往家走,人潮之中他跌跌撞撞,想到回家要面对妻子那好似未来完全没了希望的表情,要面对生病发烧的孩子迷蒙又天真的眼睛,脚步沉重得几乎要迈不动。走到十字路口等红灯时,他终于扶着路边的垃圾桶,慢慢蹲下来,再也没有勇气站起来继续走了。路人纷纷侧目,可是又有几人能看穿他作为一个男人的痛苦,即使看穿,又有几人能够理解他?他就那么蹲着,把脸藏在胳膊里,任由泪水流遍他不合年龄的皱纹深布的脸庞。车马在他面前驶过,扬起阵阵灰尘,一层又一层地向他扑来,他却毫不知觉——可能,他早已是这世上尘土的一部分了!他恨那个只是无辜执法的交警,他恨这个冷淡的世界,在他心中,只有老婆孩子尚给他留存一丝温暖。他拿起手机,想要打给妻子,可是号码拨出去,他因恨而睁得大大的眼睛,又忽然苦痛地扭成了两条缝,和脸上的皱纹纠缠在一起——他实在不忍心让妻子失望,要恨,也只能恨自己没有受过教育,自己没有能力!
又也许,月满即缺,正当他为老婆孩子平安相伴而感安慰时,他妻子晴天霹雳般的向他宣布离婚的决定。她终于忍受不了这种买瓶酱油都得选最便宜的买的日子,打算重组家庭。起初他发疯,他咆哮,他谩骂,可是无论他怎样吵,他的妻子都只是冷冷地看着其他方向。他想不通,他没日没夜在外打拼,这没心没肺的女人还不懂珍惜,现在甚至连看都不愿再看他一眼。他摔门而出。可是走出门,他又没了方向。从前每日,不论他东南西北地跑过城市哪条街哪条巷,当夜晚温柔笼罩时,他想都不用想,就本能似的直接往家的方向开去,那是风尘仆仆的心和身体休憩的归属之地。但今天,这个归属就好像一张存放太久太久的纸,轻轻一碰,就脆脆的碎掉一地——他再也没有家了。喝了一瓶白酒后,在无人的巷口,他边走边嚎啕大哭。他漫无目的地走,泪水不断被风干,泪痕混着尘土,在脸上形成一道道褐色,好似刀割的口子,只是血水都已经哭干,汨汨流出的只是这岁月的颜色。他走到十字路口,终于不知道还能往哪个方向走。他无比的想转身往回走,但是他也知道不论他多用力地走也走不回从前的日子了,他终于无力地靠着垃圾桶蹲了下来,四周的喧嚣于他都不再存在,地摊,行人,马路,风,都化成了灰色的雾,他不断踩空,脑袋里痛得好像有一把千斤大锁在拉扯着他的脑子,扯着他往地心一直掉,一直掉……他睁开因恨瞪得大大的眼睛,拿出手机,手指放在快捷键上——这个键设置的是妻子的电话——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对她说什么,恨她?挽留她?
突然,有一辆等红灯的汽车“嘀”地发出刺耳的喇叭声,提醒前车变绿灯了。他猛地惊醒,身边的灰色雾气霎时消失,身后地摊老板叫卖的声音像被忽然调大了音量,面前等红灯的车一辆辆驶离路口,车身带起的风刮走了脚边揉成团的卫生纸……他胡乱抓了抓蓬乱的头发,感受了一下脚下坚实的地面——这个世界虽然残酷,但是至少实在。
他站起身来,走进将至未至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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