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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又是一个冰冷的寒冬腊月。
阴冷凄厉的北风,呜呜地在高空颤鸣。遮蒙在北窗竹栅上的那方塑料薄膜,“吧嗒吧嗒”拉风箱似的,一张一翕喘着粗气。当作屋梁的三截腕儿粗细毛竹,也忍受不住凛冽北风的肆虐,“剥剥”地爆出骨裂声。一股股寒气,放肆地从屋面瓦片和芦席缝窜入,狡猾地从门窗隙和墙砖缝钻入。低洼潮湿冰冷的泥地,渗冒着逼人的寒气,脚趾冻得红肿疼痛。就连悬吊在毛竹梁下的灯泡,孤零零的,昏黄的灯丝一闪一烁,仿佛也快要熄灭,真令人揪心。
天冷,牛也冷。那几头牛,低低的反刍咀嚼声里,夹杂了“呼哧呼哧”沉重的叹吁;弥漫着屎尿腥臭的热气,从既没砌“壁山头”、也没草帘子遮挡的隔壁传来。声相闻,气相薄。虽无灵犀一点,竟也声息相通啊。
严寒的夜晚,冻得人坐不住。即使钻进床褥下铺了厚厚干稻草的被窝,也辗转最快治疗白癜风的方法反侧难以入眠。终于,我陷入了无尽的深思。纷乱无端的思绪,从无垠缥缈中纷至沓来,飞掠而去,瞬间却又折返而回,在脑海深处,渐渐浮出并清晰起来……
我记得:读完当天报纸上评《海瑞罢官》的长文,又像往常一样上晚自习课。谁也没料到:这就是“山雨欲来”的先兆。
我也清楚记得:全文广播那张大字报的时候,我(班长)正和全班同学参加农忙劳动(不知何故,那些天没有一位老师带领我们劳动),准备参加升学考试。风云突变,狂飙横扫天下。在狠批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狂潮中,我亲手撕毁了自己的品学兼优“三好学生”证书。
我更清楚记得:没有了升学,没有了就业,城市里社会上游荡着成千上万学生青年。六八年夏,学校传达室,那位老师一边抓着电话机话筒,一边沙哑着对我说:“上山下乡,支援边疆,表现好,二年三年,抽上来……”再没有学习动员,再没有游说鼓动,天真幼稚毫无社会阅世经验的学生娃,就凭“表现好”这句话,溶入了茫茫人海,踏上了漫漫人生旅途。
没有一家农户肯招留。农民讲实在,他们抱猪崽养羔羊,会看牙口。
第一个夜晚,驼子桶匠家,待收拾了碗筷,就在当作餐桌的长条櫈上将就(马虎)了一宿。在养猪场的河塘滩边,生产队填土搭建了两间牛棚,就把原来“两头牛,拴一间”的方案推倒重来。结果为土著四头牛挤一间,腾一间安置外来的我。老牛很无奈,逆来顺受。也许牛通人性:讲政治懂政策。但是,我安居下来后,常常听见它们忿忿的“哞哞”声。
第一年,冬日里的一天,我把潮冷的被褥挂在屋外窗门前晒。这些芳邻也实在不客气:在被褥上,用它们壮实的臀部放肆地磨蹭,用它们有力的尾巴尽兴地挥甩,激情创作印象画抽象画。在它们想来:吾,乃脊椎动物;彼,亦脊椎动物耳。彼此彼此。同一窝檐下的兄弟,尔掠我粮草,侵我领地。是可忍,孰不可忍。俺蜷缩在烂草屎尿堆里;今日俺所作勾当,乃“礼尚往来”也。兄弟,“苟富贵,无相忘”耳,尔知之乎?哞,哞——
这年冬天,过春节前,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不知是挤压有余,还是怨愤过度,一头犍牯牛,我的近邻,匆匆辞世走了。
我住的这一间,本来就安排拴牛,面积结构当然和隔壁一样(要说差别,也就是安了一堵门装了一扇窗):四米进深三米宽,细毛竹当梁竹梢作椽,芦苇席上铺瓦。前南后北,壁上留有小方桌大小一方为窗,南面窗安玻璃,北面则是竹爿为栅,用塑料薄膜遮蒙其上。风一吹,它就“吧嗒吧嗒”地很会唱,使人不寂寞。在屋的前半间,安置卧:用树桠枝二截,竖埋于地,另用一截架其上,铁丝缠绕绑固;另一端白癜风难治吗亦同样。再用竹榻横放其上。屋的后半间,安排吃:砌一土灶,灶前放一小水缸,无缸盖。灶膛旁侧,蓬蓬乱草,且作烧柴。既考虑到吃,又准备了睡:安置工作,顺利妥善完备。
在这里,插一段“牛鬼蛇神”的事:我安居下来没多久,又来了一位新坊邻:高颧骨,猴瘦脸,背微驼,四个衣兜的中山装。不知犯了啥,当“牛鬼蛇神”被撵了来,可他却不住牛棚。这次,掌握政策的人们,让几头正长膘的“架子猪”,遭扯前耳拽后腿的,赶到别的圈栏。这些八戒悟能的徒儿徒孙“哇哇”直嚎,反抗激烈。但是,纵有祖传的武艺,也犟不过强制动迁。在猪粪猪塮还没扒净的圈栏里,他被安置了。不过,第二年秋就离开了,他虽然只拿生活费,但户口粮油没有迁。(补:九十年代,曾与之说及此时此事,竟如揭疮疤,违莫如深。唉,人啊人!)
区区牛棚,乃安身立命之地。
我购来红色油漆,在屋子外墙和门口的门板上,恭恭敬敬,工工整整地写了“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大学还是要办的”两段最高指示。天天虔诚,日夜自励,决心要与“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所受的教育决裂,脱胎换骨。
开始“稼穑学耕耘”生涯:
江南春早,草长莺飞。驱牛犁耙地,开耕做秧田。草帽套头顶,裤管卷过膝。左手牵牛绳,右手扶木犁。晨出闻鸟噪,暮归沐清辉。含辛茹苦,春华秋实。霜降冬至,寒风骤起;陌上林下,黄叶纷飞。踩薄冰,踏严霜,凌波一叶扁舟,撑篙罱泥。
三夏双抢,挑担踉踉跄跄,气喘吁吁,急步赶至谷场,汗水湿透衣裳;解抽担绳回田头,当空炙骄阳,前襟与后背,渗出水纹盐花。放工进门,清水盖冷镬头,不等米粒全涨开,捞到碗里就咽吞——要赶出工(有一次,到就设在生产队的公社食堂,欲临时解决中饭,结果被赠以白眼,拒之门外。特殊年代,人更无恻隐之心)。寒冬腊月,挖泥开河修水利,筑堤围海造良田:绘宏图,敢教旧貌换新颜啊。
数年间,与村民一起,躬耕于垄上,争食以黄土。“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深知稼穑之艰辛、民间之疾苦。寒暑劳作,风雨磨砺,文弱书生,平添几分乡野粗犷之气。世事沧桑,世态炎凉,一窥乡村小吏势利虚伪、冷酷狡诈和徇私枉法的丑恶,亦洞见贪婪自私人之本性。
数年间,已有不少人上学招工进了城,插队知青总算有了盼头。然而,覆水难收:全大队一个名额,僧多粥少,没有优越的家庭背景和社会关系,谈何容易。第一个去上学的,是当地中学校长的女儿。接着几年的名额,被当地有盘根错节社会关系的青年占了。我们深深记得,那一年出了社员伤亡事故,那几个领导就用大学招生名额作筹码,赠给死亡者家中儿子作安抚,摆平了事。让这个连0.5+1/2小数分数都不会运算的“学员”,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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